写自《审慎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Prudence【ISI Books, 1993】)
被叫做“保守主义”的主张既非宗教,亦非意识形态,它不像《圣经》(Holy Writ)和《资本论》(Das Kapital)那样提供教义。从过去两个世纪的保守主义学者和公众人物的言论中,可以推导出保守主义者的信念,即保守主义的首要原则。在对这个主题进行介绍性评论后,我会列出十条这样的保守主义原则。
多数情况下,把“保守主义”主要当作一个形容词也许还不错。没有“保守主义模范”,因为保守主义是对意识形态的否定:它是一种思想状态,一种性格类型,一种看待民间社会秩序的方式。
支撑保守主义姿态的,不是一套意识形态的教条,而是情感体系。我们几乎可以这样定义:只要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保守主义者,那他就是了。在很多主题上,保守主义运动或观念体系都能容纳相当多样的观点,并不存在像“宣誓法案”(Test Act)或“三十九条信纲”(Thirty-Nine Articles)这样的教义。
本质上讲,保守主义者仅仅认为持久之物比无政府状态或分崩离析更讨喜。(不过保守主义者也知道,正如柏克所言,健康的“变化是保存之道”。)比起咖啡馆哲学家的抽象设计,人类经验的历史传承可以提供更好的政策指导。不过当然,相对于通常的保守主义态度,更重要的是保守主义的说服力。
对于保守主义者的信念,无法拟定一个整齐的目录;不过,我可以大致列十条通则;保守主义者多半都会同意这些原则中的大多数——这么说似乎不出格。在《保守主义的心灵》(The Conservative Mind)的各种版本里,我列出了保守主义思想的特定准则——不同版本略有差异;在我编的文集《保守主义简明读本》(The Portable Conservative Reader)中,针对这个主题,做了些变更。而现在我列出的这些概要,同上述两本书里的又有些出入。总之,表达保守主义观点的方式多种多样,这本身就证明了保守主义并非固定的意识形态。任何时候,保守主义者强调的特定原则会随着时代的环境和必要性而变化。以下十段信条反映了当今美国保守主义者的侧重点。
一、保守主义者认为,存在持久的道德秩序。秩序为人类而存在,人类也为秩序而存在:人性恒定不变,道德真理永存。
“秩序”(order)意味着和谐。秩序有两个层面或种类:内在心灵的秩序,以及外在共同体的秩序。这一学说,2500年前的柏拉图就在讲授,但即便在教育发达的今天,它也不易理解。自“保守主义”一词变成政治术语后,秩序问题就一直是保守派关注的头等大事。
20世纪,世界遭遇了道德秩序之信仰崩溃的可怕后果。如同在基督诞生前的5世纪,希腊发生的暴行和灾难一样,本世纪,大国的覆灭说明,很多社会掉入了陷阱,它们满心欢喜但却错误地用聪明的自利或巧妙的社会管制来替代古老的道德秩序。
自由派知识分子曾说:保守主义者认为,所有的社会问题本质上都是私德问题。如果理解无误,这句话千真万确。如果在一个社会里,人们信仰持久的道德秩序,怀有强烈的是非感,具备正义和荣誉的个人信念,那么无论采用了何种政治机制,这都是一个良善的社会;相反,如果人们道德散漫,对规矩一无所知,主要热衷于满足口腹之欲,那么无论这个社会有多民主,其公开的体制有多自由,它都很糟糕。
二、保守主义者遵从习俗,惯例和延续性。古老的习俗让人们得以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破坏习俗者所毁坏的,超过他们的所知或所欲。我们通过惯例(这个词在我们时代被滥用了)设法避免关于权利和义务的永久性纠纷:法律在本质上就是惯例。延续性将人类世代联系起来;它对社会和对个人一样重要;没有它,生命无意义。当成功的革命者移除旧有的习俗,嘲笑古老的惯例,打破社会制度的延续性时——他们立刻发现,有必要建立新的习俗、惯例和延续性;但此过程痛苦而缓慢,且最终出现的新社会秩序,可能远不如激进分子怀抱着对人间天堂的热忱而推翻的那个旧秩序好。
保守主义者守护着习俗、惯例和延续性,在熟悉的魔鬼和陌生的魔鬼之间,他们选择前者。他们认为,秩序、公正和自由,是长期社会经验的人为产物,是几百年来试验、反省和牺牲的结果。因此,社会是一种精神合作,可与教堂相比;甚至可称为心灵共同体。人类社会不是机器,不能机械对待。一个社会的延续性,即命脉,不能中断。柏克对于审慎变革之必要性的提醒,铭刻在保守主义者的心里。不过,保守主义者认为,必要的变革应该是渐进的、差序式的,绝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下子清除既得利益。
三、保守主义者相信所谓约定俗成原则。他们觉得现代人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矮子,之所以看得更远只因为有这些伟大的前辈。因此保守主义者常常强调约定俗成的重要性——即由古老的惯例建立的东西,这样人的心灵才不会走向反面。即成权利的主要依据在于源远流长;这些权利常常包括财产权。同样,我们的道德很大程度上也是约定俗成的。保守主义者认为,在道德或政治或品味方面,我们现代人不可能有任何新发现。以个人见解和个人理性为基础来衡量千变万化的问题是危险的做法。柏克声称,个体是愚蠢的,但种群是智慧的。 在政治上,我们做得不错,我们遵守先例和戒律,甚至偏见,因为人类伟大而神秘的协同合作收获了约定俗成的智慧,远超过任何狭小琐碎的个人理性。
四、保守主义者遵循审慎原则。柏克同意柏拉图的观点,即对政治家来说,审慎是最主要的美德。评判任何公共措施,应该看它可能造成的长期后果,而不仅看它暂时的优势或受欢迎的程度。保守主义者认为,自由派和激进分子轻率鲁莽:他们冲向目标时,很容易带来比自己希望铲除的罪恶更糟糕的东西,而他们根本不留意这种风险。正如洛亚诺克的约翰·伦道夫(John Randolph)所言,上帝动作缓慢,而魔鬼常常占先。人类社会很复杂,所以灵验的药方也不会那么简单。保守主义者表示,他们权衡后果,三思而后行。突发激烈的改革就像突发激烈的外科手术一样危险。
五、保守主义者关注多样性原则。与激进体制下的狭窄单一和死板的平均主义不同,历史悠久的社会制度和生活模式不断演进,越发纷繁复杂。保守派喜欢后者。任何文明中,为了保护健康的多样性,就必须有秩序和等级、物质条件的差异,以及各种不平等。在上帝的最后审判和公正的法院面前,才是真正的、唯一的平等;其他一切求得平等的尝试,充其量必然造成社会停滞。社会需要诚实能干的领袖;如果摧毁自然和惯例的差异,不久,暴君或卑鄙的寡头领主就会创造出新的不平等。
六、保守主义者放弃求全责备。保守主义者知道,人性无可救药地承受着某些严重的过错。人是有缺陷的,所以永远没有完美的社会秩序。不安于现状的本性,使得人类在任何不切实际的空想的支配下都会滋长叛逆情绪,重新爆发强烈的不满——否则就在无聊中沉寂。保守主义者说,寻求理想国就是走向灾难:我们生来并非为了完美之物。我们能够合理期待的一切,是一个差不多秩序井然、公正自由的社会,其中,将继续埋藏着丑恶,动荡和苦难。通过对审慎改革的适当关注,我们可以维护和改善这种还说得过去的秩序。但假若一个国家的旧制度和道德屏障遭到忽视,那么人类无法无天的冲动就会喷薄而出:“纯洁的礼仪被淹没。”空想家承诺了完美的人与社会,他们把20世纪的世界变成了人间地狱。
七、保守主义者相信,自由和财产密切相关。夺走私有财产,利维坦就掌控了一切。伟大的文明建基于私有财产。私有财产越多,国家越稳定、富裕。保守主义者断言,经济平等绝非经济发展。获取和消费并非人类生存的主要目的,但对人、家庭和国家来说,拥有良好的经济基础则更加理想。
亨利·梅因爵士(Sir Henry Maine)在其所著《乡村社区》(Village Communities)中,有力地论述了和公有财产相区别的私有财产:“没人能随意攻击分立的产权(several property),同时声称自己重视文明。这两样东西在历史上无法分割。”分立产权的机制——即私有财产,是强大的工具,它教导人们自负其责,为其提供诚实正直的动力,支持大众文化,使人类不再停留于单纯卖苦力的生活水平,给予他们思考的闲暇和行动的自由。可以保留自己的劳动成果;努力得以持久;能够将财产遗留给子孙后代;有能力摆脱赤贫的自然条件,安全享有永久性的成就;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些优势难以否认。保守主义者承认,财产拥有者承担着和产权捆绑在一起的特定责任,保守主义者乐于接受这些道德和法律义务。
八、保守主义者支持自发形成的社区,反对人为的集体主义。虽然美国人极度重视隐私和私权,但他们也以出众的社区精神而闻名。在真正的社区里,最能直接影响到市民生活的决策,是当地人自愿作出的。其中一些职能由地方政治机构贯彻实施,其他则由民间团体完成:只要这些职能保持当地性,并由受其影响的市民们协议而成,它们就组成了健康的社区。然而当这些职能由中央当局在当地缺席的情况下一手推动或干脆取而代之,那么社区就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现代民主中,无论何种良善和审慎的作为,通过合作的意愿才可能实现。社区职能若以抽象民主的名义转移到遥远的政治机构手里操控,那么,敌视自由和人类尊严的标准化程序将取代正宗的、经由被统治者同意而成立的政府。
一个国家并不比构成它的无数小社区更强大。中央行政部门,或者一支精选的管理者和公务员队伍,不论他们多么用心良苦,受到多好的训练,都无法为大量被剥夺了其古老责任的男女赋予正义、繁荣和安宁。以前有人做过如此实验,后果是灾难性的。在社区中履行自己的职责,让我们得以拥有审慎、高效和仁慈的品德。
九、保守主义者认为,需要对权力和人的激情进行审慎的限制。从政治上讲,权力就是不顾他人意愿为所欲为的能力。一个国家里,一个人或一小群人能够不加控制地主宰其他同胞的意志,那么不论这个国家被称为君主制、贵族制还是民主制,它实质上就是专制独裁。当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拥有权力,那么社会就陷入无政府状态。没人能够忍受无政府状态,因此无政府决不长久。一些人比他们的同胞更强大、更聪明——这一无法逃避的事实,也和无政府相抵触。暴政或寡头政治会从无政府的混乱中胜出,其中,权力为少数人所垄断。
保守主义者力图对政治权力进行制衡,避免无政府或专制力量崛起。然而在每个时代,为了虚幻的一时之利,人们总想推翻对权力的限制。典型的激进派认为,只要权力在自己手里,就是一股向善的力量。法俄革命者以自由的名义废除了对权力的古老限制,而权力却无法废除;它总能找到出路,落到某人手里。革命者认为的旧制度手中压迫性的权力,在激进的国家新主人手里,一次又一次成演变为专制的暴虐。
保守主义者了解,人性是善与恶的混合,因此他们不信赖纯粹的慈善。宪法的限制,政治的制衡,充分的法制,束缚意志和欲望的古老而复杂的网络——保守主义者将它们视为自由和秩序的工具。一个公正的政府在权威的诉求和自由的诉求之间,维持着一种健康的张力。
十、理性的保守主义者懂得,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必须认可持久和变化,且两者必须调和。保守主义者并不反对社会进步,但他心里有数:进步不是请客吃饭,岂能从天而降。当一个社会的某些方面在发展,通常其他方面就在衰退。保守主义者知道,任何健康的社会都被两股力量所左右,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称为“持久”和“发展”。社会要经久不衰,就要有持久的利益和信念,这两者带来了稳定和延续;如果无法持久,正义的根本源泉就会崩溃,社会将陷入无政府状态。社会的发展依靠富有才干的人们,他们用身心推动着审慎的改革和进步;如果没有发展,一个民族会停滞不前。
因此,聪明的保守主义者努力调和持久的诉求和发展的诉求。他们认为,对持久的合理性诉求视若无睹的自由派和激进派力图将我们赶入可疑的人间天堂,从而危及我们从祖先那里获赠的遗产。总之,保守主义者偏爱合理适度的发展,反对狂飙突进。而后者的信徒则认为,一切新事物必然优于一切旧事物。
保守主义者推论:变化是社会的本质,如同变化是人体的本质。身体一旦停止更新,就开始走向死亡。身体要元气旺盛、健康有力,依照常规方式,就必须改变,且要与身体的形式和性质相协调;否则变化会产生癌变,造成畸形增长,最后吞噬身体的主人。保守主义者注意到,社会中不应有永远陈旧之物,也不应有永远全新之物。此乃保护国家的方法,如同保护生命体的手段。一个社会需要多少变化、何种变化,取决于那个时代和国家的情况。
这就是现代保守主义思想在200年里逐渐明晰起来的十条原则。其他同样重要的原则本应在此讨论:保守主义者对正义的理解,此其一,或保守主义者的教育观。不过考虑到时间问题,我必须将这些话题留给各位自己去探究了。
埃里克·沃格林(Eric Voegelin)曾指出,现代政治的伟大分界线,并非划在自由主义者和极权主义者之间。分界线的一边,是所有将暂存秩序幻想成唯一秩序的人们,物质需求是他们的唯一需求,他们利用人类的遗产为所欲为。另一边,站着所有承认以下原则的人们:宇宙中存在持久的道德秩序,人性恒定不变,以及在维护心灵秩序和暂存秩序的事业上,人类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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