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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读书笔记

一、逍遥游

1、全文大意

北海有一条大鱼,它名叫鲲(kūn);变成大鸟后,名叫鹏。鹏很大,奋起而飞时,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当海水涨潮时,鹏要借势迁徙(xǐ)到南海去。

《齐谐》一书对大鹏也有记录,这部书说:“大鹏向南海迁徙,它用翅膀击水有三千里远,而后借水势上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它乘着六月的大风而飞。”和大鹏一样,野马般的游气,飞扬的尘埃,都是因为风吹而运动的。

在室内低洼的地方倒上一杯水,放入一棵小草就可以当船;若放入一只杯子,就会被黏住,这是因为坳堂之水太浅而杯子太大。大海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它的水不够深,那么它也无法覆起一艘大船。我们再来看这只大鹏,它的翅膀如此有力、支撑着它飞上九万里的高空,是因为它身上的风积累得够厚啊。

蝉和小斑鸠讥笑着大鹏说:“我奋力起飞,向榆树和檀树飞去;有时力量不足,我便落到地上就是了。又何必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呢?”到郊外去只用带三天的粮食即可,到百里以外去要带整夜所舂的粮食,到千里以外去要提前三个月准备粮食。这对蝉和小斑鸠来说,它们又何尝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呢?(意思是说,大鹏要去得更远,所以必须飞得更高!)

小智不如大智,小年不如大年。朝菌不知道有黑夜和黎明,蟪蛄不知道有春天和秋天,这就是小年(短寿)。楚国的南方有一种叫南冥的树,它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天、把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天;在上古时期还有一种椿树,它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天、把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天;这就叫做大年(长寿)。如今的一谈起长寿就会想起彭祖,彭祖不过活了七八百年而已,你说这可笑不?

商汤问大夫棘(人名)时说:“在草木不生的北海有一种大鱼,名叫鲲;有一种大鸟,名叫鹏。大鹏为了去南海,借助强烈的旋风飞到九万里的高空中去。斥鷃(小麻雀)讥笑大鹏说:‘我飞起来有几丈高,可以蓬蒿之间自由盘旋,而那大鹏要去哪里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啊!

有的人其才智可以胜任一官半职,有的人其品行可以使一乡人与他亲近,有的人其德性满足君主的胃口而得到全国人的信任。——他们自鸣得意,他们看待自己也不过像蜩、斑鸠、小麻雀一样。——宋荣子(战国中期的思想家)也会讥笑这些人。

像宋荣子这样的人,哪怕世人都称赞他,他也不会受到激励;哪怕世俗都嘲笑他,他也不会感到沮丧。这是因为他能够清楚地把自己和外界区分开来、把光荣和屈辱区分开来。但是,宋荣子也只能达到这个境界了。他对世俗的虚名并没有汲汲(jí jí,迫切的样子)地追求,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建树。

列子御风而行,飘飘然的样子,十五天后返回;他对求福的事儿也没有汲汲地追求。虽然他免去了步行,但仍然有所依赖(即,没有达到逍遥游的境界)。

倘若能顺应着天地的规律(本性),驾驭着六气(阴阳风雨䀲明)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地,那么他还有什么可依赖的呢?(这样的人无所待,即不对外界产生依赖!)所有说:修养高超的人(至人)能做到物我两相忘(无己),修养达到神化境界的人(神人)无意于求功(无功),得道之人(圣人)无意于求名(无名)。(至人·神人·圣人,都是庄子理想中修养最高的人!)

尧对许由说:“你如果立为天子,天下就可以太平了,而我还占着这个位子,自己觉得十分惭愧,请让我把天下交给你吧。”许由回答说:“在你的治理下,天下已经太平了。而由我代替你,我是为了名吗?名,不过是实的附属品。难道我是为了这区区的附属品吗?鹪鹩在深林中筑巢,只需要一根树枝就够了;鼹鼠在河里饮水,只需喝饱肚子即可。你请加吧,天下对我毫无用处。哪怕厨师不尽职,尸祝也不必越位而替代厨师去烹调吧!”

肩吾(人名)对连叔(人名)说:“我听接舆(人名)说话不着边际,侃侃而谈却从不相互印证;他的话荒唐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了。”连叔问:“他说什么了?”

肩吾答到:“接舆他说在藐姑射上有神人居住,他的肌肤像冰雪一样洁白,身姿柔美得像处女;他不吃五谷杂粮,却吸风饮露;他乘着云气,驾着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凝聚专一,能使万物不受灾害而五谷丰登。我认为接舆的话是虚妄夸大的,不可相信!”

边叔说:“瞎子看不见花纹和色彩,聋子听不见钟鼓和乐声。难道只有形体上的瞎和聋吗?不,在智力和思想上也有这样的瞎和聋。肩吾啊,我说的正是你。那位神人,他的德性,和万物混同在一起,以此求得天下太平,谁还会把管理天下当作一回事呢!他那样的人,任何外物都无法伤害到他,哪怕是滔天的大水也不能淹没他。他身上落下来的尘垢糟粕,都能铸成尧舜一样的功业,所以他哪肯以料理天下作为自己的事业呢!尧治理天下时,四海安定,尧竟然到藐姑射山上、汾水的北面去拜见四位有道之士,尧茫然忘我,也忘掉了天下!”(这里谈到的正是道家所提倡的“无为”思想!)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我了几粒大葫芦种子,我种植它,收获的果实很大,有五石的容量;我用它装水,但是它的坚固程度不够,经不起提举。于是我把葫芦剖开,做成了瓢,因为太大而没有可装入的东西,我气愤地把瓢击碎了。”

庄子说:“看来你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呀。有个宋国人,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棉絮为业,因此他很擅长制作不皲手的药物。一个客人打听到了这件事儿,便花了重金买下了那个宋国人的药方。有了药方后,这个客人就去游说吴王。当越国入侵时,吴王便派他随军出战;冬天时,他生产了不皲手的药物,帮助吴人在水战中大败越人。吴王大喜,割地封赏了他。可见,同样的不皲手药方,有人用它获得了封地,有人却用它漂洗棉䋈,这是因为使用方法的差异。现在,你手上有五石容量的葫芦,为什么不系着它当作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呢?所以说,你的心还是闭塞不通啊!”

惠子又对庄子说:“你刚才的话听起来大而无用。我再问一事。我家有一棵大臭椿树,它的树干干瘪而不符合制作绳墨的要求,它的小枝弯弯曲曲而不合规矩,它长在路边,连木匠都懒得多看它一眼。这又该怎么办呢?”

庄子说:“野猫和黄鼠狼常常低着身子、伏在地上,伺机猎取出来活动的小动物们;它们又常常喜欢上窜下跳,因此也会触碰到机关而死于人们的猎网之中。还有那笨拙的牦牛,它们的身子很大,却连老鼠都抓不住。可见,不同的动物其天性不同,因此它们的能力和作用各不相同。现在你有一棵臭椿树,它的天性不能被木匠看中,所以无用;因为无用,所以不会有人来砍断它。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它种在广漠的野地里呢?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悠闲地躺在这棵大树下了,怡然自得,如此你还会有什么困苦吗?”(无用才能保全生命!)

2、名句摘录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文章一开头就交待了大鹏鸟的来历、能力,以它将要凭借“海运”飞到南冥去,把文章将要讨论的问题“有所待”抛了出来。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庄子抛出了两个证据:其一深水才能负载大船;其二坳堂之水只能负载芥草。为了说明大鹏的翅膀之所以有力,是因为它凭借了强劲的风力。

适莽仓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者百里,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蜩与学鸠),又何知!

出门远近不同,所需携带的粮食多少也不同。引申理解为,目标不同,所需积蓄的力量也不相同。以此说明,大鹏要去南海(很远),所以不得不飞到九万里的高空中去。而蜩与学鸠,只是为了从一棵榆树飞到另一棵榆树上,因此无须准备什么,哪怕掉在地上也无所谓。蜩与学鸠,正像是见识短浅的我们,看不懂牛人的一些“傻瓜”行为。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朝菌是一种朝生暮死的虫,所以它永远不知道什么是黎明和黑夜。蟪蛄是一种蝉,要么春生夏死,要么夏生秋死,所以这种蝉永远不知道春天和秋天的存在。相对来说,朝菌和蟪蛄都是短寿的。而我们人类的生命亦如此,不过几十年,长寿和短命都是相对的,所以别武断地认为“没见过的就是不存在”。在漫长的宇宙和自然面前,我们人类不过是朝菌和蟪蛄,所以,要对宇宙和自然保持足够的敬畏,不可自以为是。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如果能够顺应天地的德性(规律),顺从六气的变化,遨游在无穷境界之中,还要凭借什么呢?意思是,这样人可以“无所待”,因此才能闲适自得(逍遥游)。宋荣子虽然能够把万物和我分得清楚,但他没有做到“无己”;列子虽然能够御风而行,但他仍然离不开风,即“有所待”。所以庄子并不认为他们能够做到闲适自得。在庄子精神中提倡的至人、神人和圣人,才是真正闲适自得的人。(无所待)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尧在说服许由接管天下时说了这段话。尧自谦:日月都出来了,自己还在用爝火照明;已经下雨了,自己还在人为地灌溉。用以说明自己所做的事都是徒劳。因此希望许由管理天下,天下才能太平。当然许由不会同意的,因为他不求名。(无名)

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这是许由拒绝尧的理由。他求实,而不求名。他以鹪鹩巢林和偃鼠饮河,说明自己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道家精神中,非常鼓励“知足”和“不贪婪”。许由又以“尸祝不越樽俎”说明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绝不接受不符合自己身份和能力的事情。(无名)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是肩吾向连叔转述接舆的话。肩吾认为接舆说话轻狂不可信,而连叔认为这正是逍遥者(神人)的样子。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智)亦有之。

连叔批评肩吾,认为他在思想和智力上是聋子、瞎子,所以看不见神人的存在,也听不见神人的声音。在《道德经》中,“道”是无形无象的,虽然它看不见、摸不着,但“道”确实是存在的,并且它是非常诚信的——只要人们循道行事,一切事都能取得成功。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子有两个烦恼:其一,家里的葫芦太大,无论是用来盛水,还是制作成瓢,都不好用;其二,屋外有一棵臭椿树,连木匠都看不上。庄子为惠子的第二个烦恼提出了建议:把这大树种至荒野,你就可以在它的下面悠然自得了;另外,因为它无用,所以不会被人砍伐,万物都不能伤害它。

3、阅读心得

在庄子的《逍遥游》一文前,一定要先读老子《道德经》。这是为什么呢?

《逍遥游》的行文思路是这样的,一开始就抛出了“有所待”的庞然大物——大鹏鸟。引用《齐谐》的记载,以及汤问棘的对话,指出大鹏凭风南飞。再举宋荣子和列子的例子,以说明“有所待”是不符合“道”的。只有“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才是“无所待”,这样的人才能做到闲适自得。

我尝试理解“无所待”到底什么是什么呢?简单说就是要符合“道”。细说,首先要顺应天地德性,违背规律一定会失败;其次不能依赖外界事物,依赖虽然能获得暂时的帮助,但迟早会成为自身的阻碍和枷锁。就像一个正常人,拄拐久了,怕是也难再站稳吧。之于我们现代人,要学会减少对外界的依赖,比如一堆的社会头衔、标签、学历和荣誉等,不要把啥都往自己身上揽,“有所待”者终将一身羁绊,每天活在战战兢兢中,还谈什么闲适自得呢?因此,顺势而为,减少对外界的依赖,才能逍遥地生活着。

抛出文章主旨后,庄子并没有打算停下来。顺接着,用了三组对话分别谈到了“无名”“无为”和“无用”。尧与许由的谈话,其主旨是“无名”,即天下大治,身为统治者绝不能贪求美名和功名,正如尧所做到的那样,正如许由拒绝求名一样。肩吾和连叔的对话,其主旨是“无为”,接舆所描述的那个藐姑射神人正是“无为”的,尧前往拜访神人,把自己和天下都忘记了,统治者本应该做到如此。惠子和庄子的对话,其主旨是“无用”,一些被普通人所视为“无用”的事物,只不过使用方法的差异,亦或者是使用方式的差异,事物因为“无用”反而能保全自己。讲完“无名·无为·无用”后,庄子以一句“安所困苦哉”结束全文,酣畅淋漓!

纵观《逍遥游》中的四个“无”:无所待、无名、无为、无用。“无”这个字是《道德经》中的灵魂所在,所以我才有此拙见:一定要先读《道德经》!

4、生字备忘

鲲(kūn)徙(xǐ)抟(tuán,拍打)坳(ào,室内低洼处)阏(è,止)蜩(tiáo,蝉)枋(fāng,檀树)舂(chōng,放在石臼里捣碎去皮)椿(chūn,椿树,一种神树)蟪蛄(huì gū,寒蝉)

斥鷃(yàn,小麻雀)泠然(líng,轻妙的样子)爝火(jué,小火把)鹪鹩(jiāo liáo,一种小鸟,善于筑巢)偃鼠(yǎn,鼹鼠,好饮河水)庖人(páo,厨师)樽俎(zǔ,盛酒盛肉的器具)

藐姑射(miǎo gū yè,神山名)绰约(chuò yuē,女子柔美的样子)疵疠(cī lì,灾害疫病)瞽者(gǔ,瞎子)蕲(qí,通“祈”,期望)稽(jī,至)秕糠(bǐ kāng,没有用的东西)汾水(fén,山西河名)窅然(yǎo,必然的样子)

贻(yí,赠送)瓠(hù,葫芦)呺然(xiāo,空虚巨大的样子)掊(pǒu,击碎)龟手(jūn,通“皲”,皮肤冻裂)洴澼絖(píng pì kuàng,漂洗棉絮)卖官鬻爵(yù,出售)

樗(chū,臭椿树)狸狌(lí shēng,野猫和黄鼠狼)敖者(áo,同“遨”,嬉戏的小动物们)罔罟(wǎng gǔ,打渔的网具)斄牛(lí niú,不灵活的牦牛)

二、齐物论

1、名句摘录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南郭子綦在案几前打坐,像是丢了魂儿似的。他的学生子游问到:“先生您怎么了?身体诚然可以像枯木一样,难道思想和精神也可以像死灰一样吗?你今天打坐,和往日很不一样啊!” 文章一开头就抛出了“丧我”的命题,所谓“丧我”就是遗忘了形体的意思。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为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子綦并没有直接回答关于“丧我”的原因。而是把话题转移到“地籁”“人籁”和“天籁”。子游问到:“地籁是各种不同形状的窍孔遇到风吹时所发出的声音,人籁是演奏者用不同的竹管所吹奏出来的声音,那么敢问天籁是什么?” 子綦说:“天籁虽然也有万般不同,但它们的发生和停息都是出于自身,哪有谁命令它们啊?” 子綦虽然没有正面解释什么是“天籁”,但是大致说明了“天籁”与“地籁”“人籁”的不同,即“天籁”是自然发生的——不像“地籁”那样需要风吹,也不像“人籁”那样人为演奏。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天籁是什么,还没有说明白。庄子转向开始批判善辩者了:大智广博豁达,小智斤斤计较; 大言稀疏平淡,小言争辩不休。善辩者晚上睡觉时神魂交错,醒来时疲于与外物交战,每天勾心斗角。善辩者有着各种各样的情态:喜怒哀乐,多思、多悲、多反复、多忧惧,浮躁、纵逸、狂放、装模作样。这样复杂的情态每天交替出现,连他们自己都不是这些情态产生的根由。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没有上述种种情态,就没有我;没有我,那些情态就无从显现。若非有“真宰”在控制这种“彼此”的关系?但却又看不见任何有关“真宰”的迹象。得道之人用实践去验证,确实有“真宰”的存在,却不见其踪影。可见,“真宰”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没有形迹。(庄子从善辩者的多种情态,推出了“彼”与“此”这种二元关系,并且认为是由“真宰”在支配着这种关系!)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庄子指出善辩者的根本问题在于心中有成见。所谓成见,就是用自己心中的标准去判断外界的是与非。可是问题来了,谁还没有自己的标准呢?连愚笨的人都有。用心中成见去判断是非,就像“今日适越而昔至”一样,明明今天去越国而昨天就到达了,把不可能的事说是实际存在的事,如此连神明的大禹都会感到迷惑。言下之意,善辩者因成见使然,发表对是非的判断,只会使天下百姓更加迷惑!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大道常常被一孔之见所遮蔽,大言常常被浮华之辞所遮蔽。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超出“彼此”和“是非”的对立,这就叫做掌握了大道的枢要。掌握了大道的枢要,就像是处在是非所组成的圆环中心,从而可以应对无穷的是非。倘若用是非的标准来判断是非,将是没有尽头的;因此,不如用空明的心态来观照万物。(圣人不沉迷于辩论,圣人常葆空明心态!)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成与毁也是相对的,正如一个桌子被创建,同时意味着树木被毁坏。万物的成与毁,在“道”看来是浑然一体的。只有通达大道的人才能知晓这个道理。在圣人眼中,成就是毁,毁也是成。所以圣人从不操纵万物的成与毁,只顺应着众人的行为罢了。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老翁给猴子们分山栗。老翁说早上给三升、晚上给四升,猴子们非常愤怒。老翁说早上给四升、晚上给三升,猴子们都非常开心。山栗及其总数没有任何变化,而喜怒不同,正说明了这个道理。因此,圣人混同是非,并且任由事物自然发展,这就是所谓的物我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上古的高人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的人,认为宇宙开始时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这种认识是非常了不起的。第二境界的人,认为有万物的存在,但不曾区分万物的界限,即把万物看成混沌的整体。第三重境界的人,认为万物之间存在鲜明的界限,但他们不曾区分万物的是与非,即把是非混为一体。而如今,自从是非观念出现后,大道就有所亏损了;大道亏损了,因此偏爱和偏好就产生了。

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没有比秋毫之末更大的,而泰山却是小的;天下没有比夭折的幼子更长寿的,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却是短寿的。天地与我同在,天地与我浑然一体。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圣人心里想着却从不讨论;天地四方宇宙以内的事,圣人讨论它们却从不议论评价它们;关于历史之事,圣人虽有所评价却从不辩论是非。世人热爱辩论,不是为了向人展示自己的才能罢了。万事万物有能分辨的,也有不能分辨的,有能辩论的,也有不能辩论的。因此说,善辩者一定是短见的、看问题是片面的。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谁如果能懂得不言之辩、不道之道,那么他就拥有了涵容大道的心胸,任由注入也不会充溢,任由酌取也不会枯竭,并且他不知道大道来自哪里,这就是所谓的“葆光”,包藏光亮而不显露。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丽姬是守疆人的女儿,晋王得到她的时候,她伤心得把衣服都哭湿了。当她享受着荣华富贵时,却开始后悔当初的哭泣了。因此,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后悔自己当初求生呢?梦见饮酒者,天亮起来而哭泣;梦见哭泣者,天亮起来而高兴地去狩猎。正当人做梦时,却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还有梦,醒来之后才知道那是梦。只有非常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而愚笨的人自以为一直清醒着,好像对是非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似的。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忘掉岁月和义理,就能逍遥于无物无是无非的境界,因此也就能终身寄身于这样的境界里。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庄周。突然醒来,才惊觉自己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在世人眼中,庄周和蝴蝶一定是有分别的。这就叫做“物化”。(物化,指的是一种泯灭事物差别、彼与我浑然同化的和谐境界。)

2、阅读心得

1、风本无声,遇到形状各异的窍孔后,才发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即“地籁”。人按照主观意识吹奏不同的竹管,才发出了各种各样的乐声,即“人籁”。而天籁却不同,它是无声的,它不受任何外界因素的控制,它可以自由地启动和停息。什么样的人才能听见天籁呢?“丧我”的人,即遗忘了形体、遗忘俗世之我的人。

2、善辩者(俗世之我)因为内心成见而热衷于辩论和是非,不过是为了展示和炫耀自己罢了。有了成见,就会有偏爱;而偏爱是不能强加于人的,因为即使是最愚笨的人也有判断是非的成见。是非的存在,是因为大道亏损的缘故。上古圣人以万物同源,从不人为地区分事物边界和是非(彼此)。庄子反对辩论;辩论是非是无穷无尽的。

3、成见,意味着对事物的认识是片面的、不完整的。因此,善辩者有不见也。连自己都有迷惑,岂不使世人更加迷惑?因此,对宇宙以外的事,圣人只存其于心而不谈论;对宇宙以内的事,圣人只述说而不妄加议论;对历史之事,圣人只加以评论而不辩论是非。

4、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与万物本是浑然一体的,没有边界的。如果能够懂得“不辩之言”和“不道之道”,那么就拥有了涵容大道的心胸,便能以空明的心灵观照万物。物我两忘,物我为一,即达到了“物化(泯灭事物差别)”的圣人境界。

3、生字备忘

子綦(qí,人名)荅(tà,遗弃形体的样子)耦(ǒu,躯体)槁木(gǎo,枯木)偃(yǎn)噫气(yī,文言叹词)怒呺(háo,同“号”,吼叫)

翏翏乎(liù,无处袭来的风声)畏隹(wèi zhuī,通“嵔崔”,山势高峻参差的样子)枅(jī,柱子上的横木)臼(jiù,舂米的器具)謞(xiào,像响箭声)

叱(chì,大声呵斥)譹(háo,同“嚎”,哭嚎声)宎(yǎo,狗吠声)喁(yú,应和的声音)泠风(líng,小风,和风)

搆(gòu,交战)缦(màn,心计柔奸)机栝(guā,弩弓上发矢的机件)诅盟(zǔ,誓约)老洫(xù,人至晚年时不可救药)慹(zhé,多忧惧)

眹(zhèn,征兆,迹象)赅(gāi,完备)靡(mí,摩擦)苶然(nié,疲惫的样子)

鷇音(kòu,刚破壳时的幼鸟声)

莛(tíng,草茎)楹(yíng,堂屋柱子)恢恑憰怪(huī guǐ jué guài,离奇怪异)狙公赋芧(jū ~~ xù,养猴的老翁分山栗)纶(lún,琴弦)

殇子(shāng,未成年而死者)畛(zhěn,田间小路)大廉不嗛(qiān,比喻锋芒)大勇不忮(zhì)

䲡(qiū,同“鳅”)惴栗恂惧(~~xún jù,惊恐战栗的样子)殽乱(xiáo,错综杂乱的样子)

三、养生主

什么是“养生主”?即“养生之宗旨”。养生的目标是延年益寿,庄子所说的“养生”又有什么目标呢?让我们一探究竟。《养生主》开门见山,抛出核心观点: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大致的意思是,我们的生命是有尽头的,而欲望和情识是无穷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欲望和情识,是多么危险的事。如果已经意识到了危险,而还要汲汲追求,那就更加危险了。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庄子的建议是“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即,当你被人们认为是“善”时,一定远离名利;当你被人们认为是“恶”时,一定不要触犯法律。“缘督以为经”,顺应着牛的骨节空虚处游走,才是“经”即正道,以此类比人生应该顺应自然中道,才能保全自己的本性、保全自己的生命,才能养护自己的亲人,才能享尽天年。

可见庄子“养生”的目标是“保身、全生、养亲、尽年”,不仅仅是“活得长”哦!庄子为了论证自己的养生观,罗列了两三则寓言故事。

第一个是“庖丁解牛”的故事。

庖丁为文惠君杀牛,手法熟练,合乎《桑林》舞蹈的节奏。文惠君惊叹,询问庖丁为何技术如何高超。庖丁解释到:相比杀牛的技术,我热衷于循“道”,在我刚刚从事杀牛时,我能看见整头牛;杀牛三年后,我再也看不见整头牛了;而如今我只凭借精神活动来杀牛,几乎用着五官了。在牛的骨节有经道,我的刀顺着经道游走,简直太轻松了。优秀的厨师一年换一次刀,普通的厨师一个月换一次刀,而我已经从事杀牛十九年了,我的刀仍然像刚从磨刀石上拿起来那样锋利,其根本原因在于我“缘督以为经”。

文惠君再次感叹到:“太好了,我听庖丁的话,就得到了养生的方法啊!”

问题来了,文惠君到底得到了怎样的养生方法呢?答案莫过于“缘督以为经”。如果把屠夫的刀类比为人,人在社会中行走,犹如刀在牛的身上穿梭。如果刀不能顺着骨节处的空隙游走,就会遇到无数的髋骨,那么再锋利的刀也会被损坏。我们的人生也是一样,如果不能顺着自然中道行事,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如此很难全生。可见,文惠君所领悟到的养生法正是“缘督”,即“循道”啊,此为“经”也!

第二个是“独腿右师”的故事。

公文轩看到只有一条腿的右师,惊叹到:“这是何人?为什么只有一条腿?这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庄子认为,这是天生的。为何是天生的呢?这明明就是人为的啊?右师是朝天要职,在君王身边呼风唤雨,正当他看似走上了人生巅峰时,却遭小人陷害,而被砍去了一条腿。如此看来,右师失去一条腿,与其说是人为的,不如说是一种必然,因此说是天生的也不错。

接着庄子用野鸡自喻。野鸡在旷野中,要走上十步才能捉到一只虫子,走一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即使如此,自己也从不祈求活在鸟笼中,哪怕鸟笼中吃喝不愁,却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自由。庄子虽是在谈野鸡,实际上也在暗示右师的命运,右师多么像笼子中的鸟儿啊,虽有名利榜身,却活在别人的权力管控之下,失去了腿而未能全生。

这则寓言说明了,在混乱的社会中,入仕犹如入笼,不仅失去了自由(不能保全天性),反而惨遭刑法(不能做到全生)。避世,隐于乱世,才是养生之道。

第三个是“吊唁老聃”的故事。

老子去世了,人们纷纷前来吊唁,哭成了一团。有老者哭泣,像是哭自己的孩子一样;有年轻者哭泣,像是哭自己的母亲一样。而秦迭进去只哭了三声,便匆匆出门要离开。他的学生不解地问到:“你不是老子朋友吗?你用这样的态度吊唁老子,合适吗?”

秦迭解释到:“吊唁老子的有三类。一类真正喜欢老子的人,伤心之情十分真挚,只因他们想不开,所以哭得伤心。还有一类人是凑热闹的,看见人家哭,自己也装模作样地跟着哭。最后一类是像我这样的人,认为老子去世是遵循天道规律、顺其自然的,因此不必过度表现出悲伤。老子的生与死,都是如此地顺乎天道,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天帝解救人于捆缚呀!”

这则故事说明了这样的养生观:没有什么比顺其自然的死亡更令人开心的了。生于乱世,中途夭折十有八九,能得以全生、享尽天年,才是最大的福报。正如文章开头所说的“吾生也有涯”,每人个都会死,而死得合乎自然才是幸运的。

这三则寓言,充分说明了什么才是庄子建议的养生之道。文章结尾庄子说:“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意思是,用于引燃柴火的脂膏会有烧尽的时候,但柴火却可以生生不息,永远地延续下去。这里呼应了文章开头处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生命犹如脂膏是有尽头的,而生命所释放的光彩却能延续千年万看,正如老子和庄子本人的智慧一样,经久永流传!

四、人世间

庄子所处的时代,正是百家争鸣的时代。之所以有百家争鸣,说明那是个动荡的时代。在如此乱世,该如何活着呢?庄子用了六则故事来说明。

第一则故事是“颜回拜见孔子”。

孔子说过:“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颜回聆听了孔子的言论,决定前往卫国。卫国的国君年轻力壮、专断自行,老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颜回希望凭借自己的才能帮助卫国走向大治。

然而,当孔子得知颜回的意图后,表示坚决反对。他认为此时的卫国,人们追名逐利,连“智慧”这东西都成了斗争的武器。他还认为颜回的德性还不足以让自己保全,很可能遭遇祸患。孔子询问颜回有哪些治理卫国的方法,颜回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孔子表示不妥。

颜回问孔子到底该怎么办,孔子给出的建议是“斋心”。何谓“斋心”?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于心,无听之心以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意思是,要专注于你的心志,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灵去体会;不要用心灵去体会,而要用气去感应。耳听只局限于声音,心思仅局限于与外物相合,而气至才能容纳万物;大道只会聚集在空明虚静的心境中,这便是“斋心”的妙义。

孔子的意思十分明确,希望颜回修炼“斋心”的智慧,然后前往卫国才能实现志向。颜回欣然接受。

从这则故事不难看出,乱世最大的特点是人们由欲望驱动,在人人竞相争名夺利的环境中,危险重重;唯有做到窃明虚静,才能保全自己。倘若自身难保,谈何治国志向呢?只有把自己变成“水”,才能救国救民于“大火”之中。

第二则故事是“子高拜见孔子”。

孔子曾告诉过子高:“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孔子的意思是,在乱世行事,如果把事儿做成了,就必定会因为喜惧并存于心而患疾病;如果把事儿做失败了,就必定会受到君主的刑法;唯有德性高尚的人,无论事成,还是事败,都能保全自己。

子高早上接到楚王的命令,要他出使齐国,而齐王是一个表面恭敬、实则听不进谏言的人。子高因为这个事儿,已经疲惫不堪,像是要生病了。因此前来询问孔子的意见。

孔子告诉子高:天下有两个不可逾越的东西。其一是“命”,即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比如孝敬父母;其二是“义”,即受之于自己应尽的社会职责,比如君主的命令。可见,子高这次出使齐国,正是不可违背的职责,不能逃避,只能接收。那么该如何接收呢?

在乱世,使者本是一种高危职业。孔子给出的建议是,既然“义”不可逾越,就要做到“不迁改命令,不强求成功”,也就是说,应该不掺假私欲,客观真实地完成出使任务。带着任务出使齐国,如果迫于成功,就会不自然地迁改命令,这是大忌。有德之人,一定是顺着万物自然之理而悠游我心,把“不得已”寄托于蓄养心性上。

这则故事告诉我们,人生在世,确实有很多不可拒绝的、同时也是不得已的事。面对这样的“命”与“义”,不可以消极逃避,也不可以掺杂主观的意志,而应该顺应万物的规律去行事,以“不得已”为契机修炼自己的心性。倘若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无论是逃避,还是主观意志,都将使自己陷入祸患之中;倘若达不到这样的境界,要么事成后陷入功利而伤身,要么成败后而遭受刑法。

第三则故事是“颜阖见蘧伯玉”。

颜阖将要担任卫灵公太子的老师,但太子天性刻薄,他的智慧只能看到别人的过错,而看不到自己的过错。颜阖说,如果自己方正规矩,就会危及到自己的生命;如果自己不讲规矩,这将危及到国家的命运。他左右为难,不得其解。只好来请教蘧伯玉。

蘧伯玉不吝智慧,给出了建议:“你要警戒,要谨慎,首先要端正自己的行为。你的外表要表现出恭敬顺从之态,你的内心要存有调和诱导之意。但也需要注意,你的外表顺从要有度,过分顺从则会变得同流合污;你的内心诱导也要有度,过度诱导则会暴露你的目的,以至于被误解在争名夺利。你每天都应该顺着他的心意行动,慢慢地把他引导到没有过失的境界。”

为了对自己的建议加以补充,蘧伯玉还讲了三个寓言故事来启发颜阖。首先是“螳臂当车”,话说一只螳螂奋力举起臂膀要去抵挡前进的车轮,结果以失败告终;螳螂失败的原因是把自己的本领看得太大,因此不要在太子和君主面前称赞自己的才能。其次是饲养老虎的故事,饲养者从来不敢把活物直接喂给老虎,他害怕激发起老虎杀生的天性;他也从不把整个动物喂给老虎,他害怕激起老虎撕裂食物的欲望。饲养者总是顺着老虎的喜怒之情去喂养,让老虎保持始终处于温顺的状态中。这启发颜阖要依顺太子的性情,绝不可以违逆太子的情性。最后是爱马者的故事,话说爱马者对自己的马特别喜爱,因此用竹筐接马粪,用贝壳皿器接马尿;有一天,爱马者帮忙拍打马身上的蚊虫,结果被马踢碎了胸膛。这启发颜阖在诱导太子时有度,忠爱太子过度,反而会遭遇祸患。

第四则故事是“匠石遇大栎树”。

一个名叫“石”的匠人来到齐国曲辕,看见社中有一棵非常大的栎树,它大到可以遮蔽上千乘马车,高几十仞,那里有很多围观这棵大树。而匠石却瞥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他的仆人好奇地问:“自从我跟随你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大树,你为何对它置之不理呢?”

匠石说:“你看走眼了。别看这棵树很大,实际它是一棵散树。用它做船,船会沉;用它做棺材,会很快腐烂;用它做门窗,会冒出脂浆;用它做柱子,会生满蛀虫。它正是因为无用,所以才能长这么大啊!”

当天晚上,匠石在梦中遇见那棵大栎树。栎树对他说:“你要用什么和我相比呢?你看那山楂树、梨树和橘树,它们的果子一成熟就会遭到敲打。要知道它们是因为有用,才害苦了自己的一生啊。你也是将要死亡的无用之人,又怎能知道无用之树呢?”

天亮醒来,匠石把梦告诉了他的仆人。仆人问:“既然那大栎树有意追求无用,又何必要长在社中呢?”匠石说:“它是故意生在社中啊,如此才能招致更多人的讥笑,进而保全自己罢了。这栎树用来保全生命的方法与众不同,不能简单地用常理来称赞它!”

这则故事的主题是“无用之用”,栎树正是因为无用才保全了自己。而“无用之用”,何尝不是有用呢?身在乱世,不可炫耀自己的“有用”,“有用”必将招致杀身之祸!

第五则故事是“南伯子游商丘”。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到一棵大树。他仰望之后才发现,这大树的枝丫弯弯曲曲,无法用于制作房屋的栋梁;这大树部分木纹旋散,不能用于制作船只和棺材;舔它的叶子,嘴巴会溃烂;闻它的味道,会大醉三天。子綦感叹着说:“这不成材的树,正是因为不材,所以才能长得这么高大。至人之所以神凝而常存,也正是因为他们不成材的缘故吧!”

话说宋国荆氏的地方,非常适宜种植楸、柏、桑之类的文树。这些树长到一两把粗时,就会被砍掉做成拴猴子的柱子;长到三四围那么粗时,就会被砍掉做成大梁;长到七八围那么粗时,就会被砍掉做成富人的棺材。这些都是有用之树,所以总是招来祸患。

在祭祀时,白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以及有痔病的人,都会免于被当作祭品,因为巫师认为这些是不吉祥的。而那些长势漂亮的牛猪和人,将被投入河中祭神。可见,不材、无用,确实是保身的缘由。

第六则故事是“支离疏享天年”。

支离疏长得极丑,面颊缩在肚脐里,肩膀高过头顶;他替人家缝洗衣服,不仅能够糊口,还能赡养十个人。每当国家征兵时,他因为身体怪异而遭到嫌弃,因此他才能在大街上悠闲自得。每当国家征收劳役时,他因为残疾而无须接受劳役。每当国家发放救济时,他还可以领到三钟粮和十捆柴。如此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却能很好地生活在乱世,终能享尽天年。

这则故事启发我们,一个身体“无用”的人能够保全自己,那么德性“无用”的人又将如何呢?答案是肯定了,有意隐藏自己的德性,给人一种“无用”的感觉,同样可以做到保全自己。

《人世间》的结尾,庄子引用接舆的话结束全篇,进一步表明“无用之用”的妙理!

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狂士接舆来到孔子的馆舍,讽刺地唱道:“你为什么怀着盛德来到这衰败的国家呢!天下太平时,圣人能够成就自己的功业;天下混乱时,圣人却只能苟全性命。当今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不受到刑戮的。幸福啊,比羽毛还轻,却不知道享用;祸患啊,比大地还厚重,却不知道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他人面前炫耀你的德性了。”

从庄子的视角看,孔子这样的大圣人也不过是在炫耀德性罢了,暴露德性迟早会迎来祸患的。庄子结尾处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纵观全篇,庄子用了六则故事阐释了“人世间的生存之道”——渴望建功立业时该如何做,面对不得已时该如何做,与暴戾的君主相处时该如何做,以及“无用之用”的大智慧。


五、德充符

什么是“德充符”?道德充实于内,万物应验于外,内外玄合无间,有如符契一般,这就叫做德充符;也即庄子所说的“才全而德不形”,才性完备而德性不外露的人。这样的人,即使身体有残缺、行不言之教,也有众人追随。本篇解答了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可以散发强大的吸引力?庄子用了四则寓言故事阐释了其中的道理,让我们一起来看看。

第一则故事是“兀者王骀”

鲁国有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叫王骀,他的学生和孔子相当;他对学生从不教诲,反而学生能够充实地来来去去。常悸疑惑不解,前来询问孔子:“难道真的有不言之教,仅用诚心就可以感化学生吗?王骀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孔子说:“王骀是圣人。我都将拜他为师,更何况那些还不如我的人们呢!岂止鲁国,我将号召天下人都跟随他学习。”

常悸问:“王骀,能够超过先生您,那岂不是超过普通人更多!像他那样的人,到底是怎么运用心智的呢?”

孔子说:“生死虽是大事,却不会影响自己的心境,即使天崩地裂,他也不会随之坠落;他坚守着大道的宗本不动摇。”

常悸问:“怎么理解呢?”

孔子说:“从不同的视角看,肝与胆的差异就如同楚国到越国的距离;从相同的视角看,万物都混为一体的。像王骀那样的人,他无意弄清楚哪些声色是适合视听的,而唯独悠游于道德的和谐境界之中。在他眼中,万物都是相同的,以至于他从未觉察到自己少了一只脚。他把失去的那只脚,看成像是扔掉的一块泥巴。”

常悸问:“王骀重视自我修养,以求得恒常之心。但是人们为什么如此尊敬他呢?”

孔子说:“人不能在流动的水中照自己,只能在静水中照见自己。王骀将指日登升与大道冥合为一,他内心十分清静,因此人们都乐意归附于他。他从不把身外的万物当作事情!”

在这则寓言中,庄子虚构一位残疾的圣人王骀,他甚至比孔子更加高尚、更受人拥戴;其根源于在他内心充盈,坚守大道,内心不会因外界产生丝毫波澜。他把万物视同为一,即使他身体有缺失,也不过是一块丢弃的泥巴而已。

第二则故事“兀者申徙嘉”

申徙嘉也是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他和朝廷贵官郑子产(人名)都是伯昏无人(人名)的学生。郑子产非常嫌疑申徙嘉,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体残疾,更重要的是自己身为贵官,他讲究阶级差异。有一天,二人同在堂室席地而坐。郑子产对申徙嘉说:“我先出去,你不要动;如果你先出,我就不动。这样你可同意吗?再说了,我身为贵官,你总是对我视而不见,你是想与我平起平坐吗?”

申徙嘉说:“在先生的门下,难道还自恃为贵官的人?你以自己是贵官,就可以小看别人吗?我听说过,明亮的镜子从不会堆积灰土,堆积了灰尘的镜子可不明亮啊;与贤人相处久了,就会不有过错。如今的你也是在先生门下求道,像你这样说话,不过分吗?”

郑子产说:“像你这样的肢体残缺的人,是在自比尧舜啊。以你的德性,还不足以让自己反省吗?”

申徙嘉说:“在犯法后,为自己的过错申辩,希望不接受刑法的人很多;然而,不为自己的过错申辩,甘愿接受刑法的人很少。知道无可奈何,却能安之若命,只有拥有大德的人才能做到。那些身体健全的人常常嘲笑我只有一只脚,我很愤怒;但是当我来到先生的居所时,这此愤怒就会全然消失,莫非是先生把我心中所累洗涂而去?我跟随先生学习已有十九年了,而先生从未注意到我是个只有一只脚的人。现在你和我以德相交,而你偏偏要以形貌取人,难道不是过错吗?”

郑子产听完申徙嘉的话,脸色突然变得难堪了,慌张地说:“你不要再说了!”

这则寓言描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嫌弃申徙嘉残疾,不希望与他同进同出。而申徙嘉以老师为例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真正的修德之人,是从不会在意自己和他人的形体残缺的;形体健全与否,官职高贵与否,如果你特别在意这些外界的因素,必将成为求道路上的羁绊。

第三则故事是“兀者叔山”

鲁国有个兀者,名叫叔山,他没有脚趾,于是颠簸着脚前来拜见孔子。孔子见到他时说:“你不够谨慎啊,既然已经因罪被砍去了脚趾,现在来找我,还来得及吗?”

叔山说:“是我不识时务,没能做到珍惜自己的身体。不过我今天来,还有比脚更重要的东西,我希望能保全它!天覆盖万物,地承载万物,我以先生您为天地,没想到您对我有如此的偏见啊!”

孔子说:“是我不好,是我见识浅陋了。您为什么还不进来呢?请让我聆听您的道理。”

当叔山和孔子谈完事情出门时,孔子对弟子们说:“学生们请自我勉励。你看那没有脚趾的叔山,还在努力学习以弥补先前犯下的恶行,何况你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呢!”

叔山拜访老子:“孔丘那人离成为至人还很远吧。他为何常常向您学习呢?他尚且还在以奇异怪诞的名声传闻天下,却不知道至人是以此为桎梏的。”

老子说:“为什么不使他齐同生死、混合是非呢?如此就能解除他身上的桎梏了。”

叔山说:“这桎梏是上天对他的刑法,怎么可能解开呢!”

这则寓言中,孔子两次对叔山产生偏见,其一是见面时责怪叔山已经犯错,何必又来求学;其二叔山离开时,孔子以叔山为反而教材鼓励学生们努力学习。如此把孔子本性里的偏见暴露了出来,寓言以叔山与老子的对话结束,说明孔子还算不上至人,他正在接受天刑桎梏。

第四则故事是“丑人哀骀它”

卫国有个长相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们与他相处,久久不愿意离开;女人们与他相处,宁愿做他的妾、也不愿嫁给别人为妻。他从来倡导过什么大道,只是与人和平共处而已。他虽然没有君主的地位,却能常常救人于死地;他没有厚实的俸禄,却能帮助饥饿的人填饱肚子。他形貌丑陋,惊骇世人,他的知识也不过是天下常见的,但是他能吸引众男众女们跟随,莫非他有与人不同的地方?

鲁哀公对这个人很好奇,于是把他召到身边。不到一个月,鲁哀公开始在意他的为人了;不到一年,鲁哀公开始信任他了。恰巧国中没有冢宰,鲁哀公便让他处理国中要事。后来哀骀它离开了,鲁哀公竟然有些不适应,常常感觉再也没有了快乐。鲁哀公不能理解,便前来请教孔子。

孔子说:“我曾经去过楚国。看见一群小猪围在一头死去的母猪身前。没多久,小猪们都纷纷离开了,原因是小猪们看不见母猪活动,认为母猪与自己不再是同类了。可见,小猪们爱母猪,不是因为形体,而是因为精神。如今的哀骀公,不说话就能赢得信任,没有功劳就能被人亲近,连君主都愿意把国家要求交给他,可见他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啊。”

鲁哀公问:“什么是‘才全’?”

孔子说:“生死、贫富、饥寒、毁誉等,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是天命的运行,它们日日夜夜交替着出现在人们的眼前,然而人的智力不足以测度它们。所以,不能让这些变化扰乱我们平和的本性,不能侵入纯真的心灵,以此保持心灵安适顺畅,与万物遨游于春和之中;与万物接受时,不带有任何的成心。这就叫做‘才全’。”

鲁哀公又问:“那什么又是‘德不行’呢?”

孔子说:“平静,是水极端静止的状态。它可以作为取法的标准,它的内部保持静止,并且它的表面也不荡漾。所谓内德不外显,不展现在形体上,万物就会亲自亲附而不愿离去。这就叫做‘德不行’。”

有一天鲁哀公对孔子的学生闵子说:“原来,我以君主的地位来治理天下,关心老百姓的生与死,以为这就是明于治道了。可是当我听了孔子关于‘全才而德不行’的言论后,我才发现自己还配不上。如今啊,我与孔子,不再君臣关系了,而是以德相交的挚友了。”

这则寓言以旁观者的视解,即鲁哀公和孔子的对话,分析了丑人哀骀它之所以受人喜爱的根本原因:才全而德不形。所谓“才全”,就是不为外界事物变化而动心,并且对外物没有成见;所谓“德不形”,就是内在修养极高,却一点也不显露的形体上。这样的人,总是充满着魅力,追随者络绎不绝!

那是不是说形体丑陋或者有所残缺的人,一定就是有德之人呢?庄子在《德充符》的结尾处,以两个反例回答了这个问题。话说,有一个驼背、缺唇的人前往游说卫灵公,卫灵公见了他特别喜欢,以至于卫灵公再看到形体完整的人时认为正常人的脖子太长了。还有,一个颈上长着大瘤子的人前往游说齐桓公,齐桓公见了也很喜欢,以至于他再看到形体完整的人时认为他们的脖子太细了。

庄子言下之意是,不要以形体残缺与否来判断人的德性,即人的德性深浅与身形并没有直接关系。正如我们今天所说的“勿以貌取人”,长的好看的未必有德,当然长得丑的也未必有德,不要以内心偏见来看待任何人。

庄子说:“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德性充实的人,他形体的样子常常会被人忘记。

庄子还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人有形,因此能与众人共处;有无情,因此任何是非都不能扰乱自己的身心。圣人渺小,是因为他寄形貌于常人之中!圣人伟大,是因为他能与天道同一。

关于“人之无情”,惠子表示有疑问,于是与庄子进行了对话。惠子问:“如果人没有情,又何以为人呢?”庄子说:“你说的‘情’并不是我说的‘情’。我说的‘情’,是指人不要因为好恶之情而伤害了身体,应该顺任自然而不要人为地增益自己的形貌和德性。”

惠子又问:“不努力增益自己的形貌和德性,如何才能保全自身呢?”庄子说:“大道给予了我们以形貌,天给予了我们以形质,不要因为好恶情感而伤害身体。然而,今天的你使得精神游离在身体之外,使得自己的精力受损,你倚靠着大树叹息,你倚靠着枯树睡眠。上天赋予了你以形体,你却拿它来争辩‘坚白论’。”

文章就此结束,以惠子和庄子对“人之无情”的探讨结束。不难理解庄子所说的“人之无情”,其一不要因为自己的好恶等情感伤害了身体,为情所困,为情所伤;其二,不要违逆大道,刻意地使自己的形貌和德性有所提升,人为的努力只会劳神伤精,不仅不能自我增益,反而损害自己的德性。之于人来说,形貌是次要的,而“德性健全”才是重要的,有损德性的行为都是不符合大道的。这便呼应了文章的主旨:保全德性,让德性像符契一样充实地保留在内心之中。

六、大宗师

什么是“大宗师”?即以“道”为宗为师。宗,是根本、主旨的意思。师,是榜样的意思。庄子以“大宗师”鼓励人们遵循大道,成为真人,获得真知,超脱世俗,齐同生死,混同是非。

本篇,庄子先从“知”谈起,接着提出“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对真人的模样反复描述;再接着对“道”的特性进行描述,以及说明循道的意义;最后罗列了七个寓言故事,从各个不同的侧面来阐释“大宗师”。

01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庄子认为,大多数人能够达到“知天知人”的水平,就是已经是认知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道运行规律,就能顺应自然;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就能凭借他的智力领悟养生之法,从而尽享天年。——如此之人,便是聪明到了极点。

然而,庄子怎么可能如此浅薄呢?他话锋一转——“虽然,有患。”——即使达到了“知天知人”的水平,仍然是有问题的:人们获得知识必须依赖特定的条件,而这条件却是变化不定的。比如,你如何知道庄子所说的“自然”不是“人为”呢?如何知道庄子所说的“人为”不是“自然”呢?于是,关于“知”,庄子提出了终极观点: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意思是说,只有自己先成为真人,才能获得“真知”;只有真人才能识别“自然”和“人为”的差别。那么到底什么是“真人”呢?庄子对此展开了大篇讨论。

02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真人,不倚众凌寡,不自恃成功,不图谋世事。像这样的人,不因错过时机而后悔,不因赶上机会而自得。像这样的人,登至高处而战栗,下到水里而不湿身,进入火中而不觉热,这是因为他们的见识达到了大道的水平,进而忘掉了生死安危。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不忧虑,饮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舒缓。真的气息可以直达脚跟,而普通人的呼吸只能到达咽喉处。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真人,不悦生也不恶死,即把生死看成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事,降临人间时不欢欣,面临死亡时也不抗拒,只是自然而然地来去罢了。这就叫做不以嗜欲之心去损害大道、不以人为的方法去帮助自然,如此便是真人了。像这样的人,他的思想专一于道,他的容貌凝寂安闲,他的额头广大宽平。像这样的人,冷峻时如秋天,温和时如春天,他的息怒变化像四季交替一样地自然;他与万物混同为一,却没有人能探究到他的极限(真谛)。

庄子在这里描述了真人对待生死的态度,后面的几则寓言中常常不离“生死”这一主题。真人对待生死,和对待万物的态度一样,任由其自然发生,而不掺杂任何的人为欲望,正如庄子所说的“嗜欲深者天机浅”。

古之真人,其状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他的精神巍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却又无所承受;他安然自得、特立超群却不固执;他心胸虚空却不浮华;他情貌畅然像是很高兴,他一举一动像是不得已,他的容色像水蓄聚时那样充盈;人们与他交往,都会归附于他的德性;他的气度博大如同宽广的世界,他高傲自得却不受任何限制;他缄默不言像是热衷于封闭自己,他无心的样子像是忘记了说话。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所以说,无论你喜欢与否,万物总是浑然一体的;那些相同的事物是浑然一体的,那些不相同的事物也是浑然一体的。处于混同为一的境界,就是与自然同类;处于是非差别的境界,就是与人同类。自然和人不可能相互对立而相互超越,有这样认知的人就是所谓的“真人”。

庄子花了很长的篇幅,终于把“真人”的模样展示在我们的面前。真人为什么有真知呢?是因为真人以道为宗为师。接下来便开始谈论“道”了。

03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人的生与死,是不可违逆的生命活动,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人不能干预生死,就像人不能干预自然规律一样。自然规律是万物变化的真理。因此,人们把天视为生命之父,终身爱戴着它,何况那派生于天地的“道”呢?世人认为君王的地位高出自己,因此哪怕舍弃生命也要尽忠,何况那纯真无伪的“道”呢?言下之意,“道”是比天和君王更为尊贵的东西,人人都应该拥戴它。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说,泉水干涸时,鱼儿们被弃于岸上,鱼们相互吐口水以保持湿润,然而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自由自在。我们生为人也是一样,与其赞誉尧舜、批评夏桀,不如忘掉是非而与大道化而为一。只有活在大道里的人,才能像江湖中的鱼儿那样悠然自得。

为了说服人们与道相伴,庄子又谈到了“小大有宜,犹有所遁”的问题。话说,把船藏在深谷中,如此才算是稳固的;然而有大力士趁船主不睡着了,于深夜时把船背走了。可见,把小的东西藏于大的东西之中,仍然有丢失的可能。

那该怎么呢?庄子提出的方法是:“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意思说,任由自然万物存在于天地之间、与道共存,如此就不会再丢失了。言下之意,万物本是浑然一体的,存在与丢失,就像人的生与死一样,原本就是同等的事。于是庄子说:“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既然效法大道,可以齐同生死,可以遨游于无所亡失的境域,那么“道”到底长啥样呢?

04

老子在《道德经》中就说过,“道”是不可言说的,可以言说的“道”都是普通的道。因此,庄子这样地描述了“道”的特性,并且随后附上了六七则寓言故事,以帮助我们去理解“道”。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道,是真实存在的,是诚实可信的(只要你循道行事,一定能保全自己);道是恬淡无为的,道是无形无象的(看不见也摸不着);道只可以用精神领悟,但不能通过口头传授;道可以被心神体认,但不可以耳闻目见;道自生自长,效法自身,在没有天地之前他就已经存在了;道生成了鬼帝,道生成了天地;道在太极之上不算高,道在六极之下不算深,道生于天地之前不算久,道长于上古也不算老。

庄子接着罗列了一大堆上古的得道之人,他们都因为得道而成为了真人、至人、神人、圣人。比如,伏羲得道,他用道调和元气;彭祖得道,于是从虞舜时代活到了五伯时代;傅说得道,死后乘骑在东维、箕尾两个天星之间;等等。

既然“道”不可言说,所以庄子并没有执着于用长篇大论来解释什么是“道”;既然“道”只能用精神来领悟、用心神来体认,于是庄子塑造了一大批得了“道”的人物形象,比如女偊、子舆、孟子反、桑子户等。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来领悟这些寓言故事吧!

05

第一则故事是“女偊‘诱’道”。

女偊是一个得道者,年龄虽然已经不小了,但是面色依然像孩童一样年轻。一天,南伯子葵(人名)前来拜访,询问女偊为什么如此年轻。女偊告诉他是因为自己得道了。

子葵问:“道,难道可以通过学习得到吗?”

女偊看到子葵只是好奇“年轻漂亮”一事,于是回答到:“不,当然不可以。你不属于那种可以学道的人。”

为了让子葵死心,女偊讲了卡梁倚(人名)的故事,她说:“卡梁倚是一个有圣人外用之才的人,我是一个有圣人内凝之道的人。虽然卡梁倚还没有得道,但我想试一试,毕竟有圣人之才的人对道的领悟会更容易些。于是我开始诱导他,三天之后他就把天下忘掉了,七天之后就把人事忘掉了,九天之后把自己都忘掉了。忘掉了自己的他,才能朝彻见独。朝彻表示他已经彻底地领悟了,见独表示他已经窥见了大道。看见了大道,便能破除古今的观念,然后破除死生的观念。道,使万物生而自己却不生,使万物万物死而自己却不死。道作为万物的宗主,它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即‘撄宁’。‘撄宁’的意思是,在纷纭烦乱之中保持安宁的心境。”

子葵又问:“你是在哪里学到的‘道’呢?”

女偊说:“我是从文字那里学到的,我是从耳闻目见中学到的,从劳作歌咏之中学到的,从幽远空旷之中学到的,从万物起始之前学到的。”

06

第二则故事是“四‘子’为道”。

子祀、子舆、子犁和子来,四人聚在一起说到:“谁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骨,谁能认识到生死本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交朋友。”于是四个相视一笑,心意相通,很快就结成了挚友。

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看子舆。子舆身体已经佝偻,面颊都缩到了肚脐里去了,然而子舆仍呈现出一副闲逸自适的样子,他不仅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反而艰难地走到水井边,对着自己的影子说:“哎呀,造物主将要把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啊?”

子祀见状,迎上去问到:“你厌恶这种变化吗?”

子舆说:“不,不。倘若造物主把我的胳膊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如果造物主把我的尾骨变成车轮、把我的精神变成骏马,我就坐上它出行。况且我的出生,是应时而生;我若死去,也是顺时而去,一切顺应自然,没有外物束缚,因此我哪有什么厌恶呢?”

又过了不久,子来也生病了。子犁前去探望。子来的妻子和女儿围着他器,子犁连忙劝到:“走开,不要惊动正在变化的人啊!”子犁靠在窗边问子来:“造物主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啊?要把你送往何处呢?”

子来说:“子女之于父母,无论什么命令,都要听从;人之于阴阳造化,也是一样的。造物主若令我死去,我岂能拒绝,否则就是不孝啊。我必须把生和死都看成是美好的事物。”说着说着,子来便安然睡去了,而后又忽然醒来。

07

第三则故事是“贡子吊唁”。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相聚在一起说到:“谁能相交出于无心,谁能相助出于无为呢?谁能超然万物之外、游于太虚、忘记生死、与道同一呢?”三个相视一笑,心意相通,于是结为挚友。

不久,子桑户死了。孔子听闻消息后,安排子贡前往以礼吊唁。当子贡到了子桑户的家里时,只看见孟子反和子琴张两人坐在尸体旁,一个在编次歌曲,一个在弹琴,他们相互歌唱着。子贡连忙上前问到:“请问你们对着尸体唱歌,这合乎丧事的礼仪吗?”那二人淡淡地笑着回答:“你这种人哪里会知道礼仪的真义是什么呢?”

子贡生气地返回,把事儿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是我浅陋了,我竟然安排你前去呆丧。他们是逍遥于尘世之外的人,而我却是活在礼节虚文中的人。他们以道为友,把生命视同是身体上的一处赘瘤,因此生死的次序对他们来讲一点儿也不重要。他们身无所累,活在那尘世之外;他们悠然自得,遨游于无为之中。因此,他们怎么可能拘泥于世俗的礼仪呢?”

子贡问孔子:“先生您遵循的道术是什么呢?”

孔子说:“我在接受天的刑罚啊。虽然如此,我也将努力游于尘世之外!”

子贡又问:“请问您有什么方法?”

孔子说:“鱼游于水中,人游于道中。游于道中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安静,因此会忘掉一切。游于道中的人,与自然相合。天道,把拘泥于礼仪的人们看作是小人,而世俗却把他们看成了君子啊!”

08

第四则故事是“孟孙才丧母”。

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却没有眼泪,心中没有忧伤,守丧也不哀痛。颜回询问孔子:“像孟孙才这样的人,是不是徒有虚名?”

孔子说:“孟孙才可是以善于处丧而闻名的,他对自己的母亲已经尽到了处丧之道。孟孙才看到母亲死去,有惊恐,却没有伤心和丧神;他独立清醒着。孟孙才,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也不知道生和死哪个在先,他只是顺从大道的规律罢了。安于大道的安排,不因死亡而生悲哀,这样的人就可以进入空虚寂寥的天道之中,并与之混合一体。”

09

第五则故事是“意而子求道”。

意而子,前来拜访许由,渴望寻求大道的智慧。许由问他:“尧是用什么来教诲你的?”意而子回答到:“尧教导我,一定要亲自实行仁义,并且明辨是非。”

许由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到我这儿来呢?尧已经用仁义和是非毒害了你,你将如何再遨游于逍遥自适的自然境界呢?”

意而子说:“但是,我仍然渴望能够游于哪怕是大道的边缘地带!”

许由说:“瞎子无法欣赏姣好的面容,也无法欣赏礼服上的斧形花纹。”

意而子说:“无庄(人名)忘记了自己的美貌,据梁忘记了自己的力气,黄帝忘记了自己的智慧,这都是造物主的安排。如此又怎么知道造物主不会修复好我被割掉的皮肉和鼻子呢?”

许由说:“唉,不知道造物主能否满足你的愿望。我大概和你说说吧:我的大宗师啊,它调和万物而不认为这是在行义,它恩泽及于万世而不认为这是在行仁,它先于上古而不认为是老,它包容天地万物而不认为这是技巧。这就是我所遨游的境地!”

10

第六则故事是“颜回坐忘”。

颜回对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问:“你说什么?”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了仁义!”

过了几天,颜回又对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问:“你说什么?”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了礼乐!”

又过了几天,颜回对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问:“你说什么?”颜回说:“我达到了坐忘的境界!”孔子问:“什么是坐忘?”

颜回说:“毁坏形体,泯灭聪明,把形体和智慧都抛弃掉,然后与大道混同为一,这就叫做坐忘。”

孔子说:“啊,与道为一,就是没有了好恶之情,与变化同游就不会滞执守常了。你果真成了圣人,我愿意跟在你的后面学习了!”

11

第七则故事是“世俗人的抱怨”。

连续下了十天大雨。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子舆想起了子桑,他大概饿坏了吧。于是,子舆带了好饭好菜前去看望子桑。

子舆刚到子桑家门口,就听见子桑在家带着哭腔唱歌:“天啊,人啊,父亲啊,母亲啊,是谁让我沦落到今天这贫困的境地啊?”他的歌声急促且微弱。

子舆进去问到:“你唱的是什么啊,为何如此不成调子?”

子桑说:“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处于如此贫穷的田地。我的父母难道希望我贫穷吗?上天庇佑万物,大地普载万物,天地没有私心,为何偏偏使我贫穷?或许一切都是天命吧!”

第七则故事,与前面六则故事有明显的不同。前面六则故事的主人翁都是得道之人,他们与道为一,把生死看成相同的事物,忘掉一切差异和是非,逍遥于尘世之外。而本则故事中的主人翁子桑,却如此不同,他正是芸芸众生的世俗代表,他把自己的贫穷归咎于天地的私心,他不停地抱怨。

《大宗师》一文恰好以子桑(世俗人)的故事结尾。一方面说明得道是一件很难的事,要以足够的诚心去追求大道,而世俗人未必都有圣人的秉性;另一方面是在暗讽世俗人的悲苦应该还有其它原因,庄子必定另有觉察!


七、应帝王

什么是“应帝王”?即“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的帝王,也即循道治国、顺应自然法则的帝王。因此在本篇,庄子描述他理想中的帝王模样。

1

在《齐物论》中有一则齧缺与王倪对话的故事。在故事中,齧缺问王倪:“你知道万物有相同的是非标准吗?”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齧缺又问:“你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根由吗?”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齧缺再问:“那么你对天下的一切事理,不都无法理解了吗?”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齧缺最后问:“你不知道事物的利与害,那么至人也不知道其中的利与害吗?”王倪说:“至人太神妙了,生死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影响,何况是事物利害这样的小事呢!”——这就是齧缺的“四问”与王倪的“四不知”。

本篇《应帝王》正是从这“四问四不知”开始的。正因为王倪“四不知”,齧缺因此高兴坏了,把这事告诉了王倪的老师蒲衣子。蒲衣子说:“你知道吗?虞氏(舜帝)不如泰氏(上古帝王)。虞氏提倡仁义,以此使百姓归顺,要知道这并不比虚伪欺诈之人高明多少。而泰氏睡觉时平静安稳,醒来时自得逍遥,任由百姓把自己叫做马或牛;泰氏的思想真实无伪,品德纯真,从未陷入过欺诈之中!”

不难看出,庄子是反对齧缺的盲目自信的,其根本在于庄子反对虞氏时代的仁与不仁、用对立(是非)的眼光看待事物。一旦对立的是非的价值观出现了,人们自然就会去追求所谓的“是”,进而产生私欲;私欲的产生,也标志着时代陷入堕落。而泰氏(上古时期)的人们把万物看成浑然一体的,没有是非对立的标准,因此那时的君王和百姓都是符合大道的。

2

下面这则寓言,进一步阐释庄子对“有为帝王”的反对,对“无为帝王”的赞同。

肩吾拜见狂士接舆。接舆说:“日中始(人名)跟你说了些什么?”肩吾说:“他告诉我,做君主的任凭自己的意志制定法度,人民谁敢不听呢!”接舆说:“这简直是欺诳不实的德性吧。如此治理天下,犹如在大海里挖掘河道,犹如让蚊子背负大山,必将无功而返。鸟儿都知道高飞,以避免人为的抓捕;小老鼠都知道躲避在社坛底下,以避免人为的烟熏。连鸟儿和小老鼠都知道趋利避害,何况是老百姓们呢?”

这则寓言,庄子的态度很明显,那些“有为帝王”就是无德之人。那么圣明的君王该如何治国呢?来看下面这则寓言。

天根(人名)在殷山南面游玩,来到了蓼水河边,恰好遇到一位无名的高人。天根便向他请教:“您能告诉我治理天下的方法吗?”无名人说:“走开,你这个鄙陋的人!我正在同造物主交朋友,一起遨游于虚寂无有的境地。你为何要用如此令人讨厌的问题来触动我的心呢?”

天根再一次请教。无名人只好对他说:“你要游心于恬淡之境,使气息与自然冲漠之气合为一体,顺应万物本性而不参杂私欲,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上述两则寓言,日中始的话,和无名人的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道德经》中说:“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庄子对圣君的期望正是如此!

3

阳子居(杨朱)拜见老子,问到:“有这么一个人,他思维敏捷、身体强壮,观察事物洞彻明白,学道精勤、从不懈怠。您说他可以与圣明君王相提并论吗?”

老子说:“这样的人,在道家圣人看来,不过是形体劳苦、心神不宁的工匠小吏罢了。虎豹因为有美丽的花纹,所以招致来了狩猎者;猎狗因为擅长捕捉狐狸,所以才招来了被拘系的祸患。你说这样的人能与圣明君王相比吗?”

阳子居惭愧地说:“请先生相告圣明君王的治国之道!”

老子说:“圣明君王治国:功劳遍布天下却不归于自己;化育之德普施万物而百姓不觉得有所依赖;有功德却无意显露自己的名声,使万物欣然自得;自己立于不可测识之地,遨游于至虚的境地。”

在《庄子》中,只要老子出场,就是“道”的化身;庄子借用老子的话,再次阐明圣明帝王该有的样子。

4

下面这则寓言,通过神巫与壶子的故事,再次对比庸君与圣君的本质差别。

话说郑国有一位神巫,名叫季咸,他能预测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寿夭,甚至能精确到年月日,应验如神灵。因此,郑国人见到他,都远远地躲开、不敢靠近。

列子见了季咸,被折服得如痴如醉。回来后,列子把这事告诉了壶子,并感叹到:“原本我以为您的道术很高深了,现在才知道还有更高深的!”壶子说:“我只教给了‘道’的表面,还没有到达‘道’的实质,你难道以为自己得道了吗?你用表面之道与人较量,所以才让巫者窥穿了你的心迹。你尝试让他前来,让他预测我的面相。”

第二天,列子把神巫带到了壶子面前。出来后,神巫对列子说:“你的老师要死了,活不久了,不会超过十天的。我看见了他怪异的症状,像死灰一样毫无生机。”列子听后,湿透了衣襟,并把神巫的预测告诉了壶子。壶子说:“我刚才不过是把寂静的心境显示在他的面前而已。试着让他明天再来看看!”

第三天,神巫又一次观察了壶子的面相,然后对列子说:“你的老师遇上了我,真是幸运啊。我看见他闭塞心灵之中显出了几分活力,这完全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列子把神巫的话同样地转告给了壶子。壶子说:“我刚才不过是把天地间变化的生长气象显示出来了而已。试着让他明天再来看看!”

第四天,神巫看完后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神色变化不定,我没法给他相面了。等他稳定后,我再来吧。”壶子告诉列子:“我刚才不过是把没有偏胜的冲漠之气显示出来了而已。试着让他明天再来看看!”

第五天,神巫见到壶子,还没站稳,就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壶子吩咐列子追上他,可是列子拼尽全力也没能追上神巫。壶子告诉列子说:“我刚才不过是把心地虚寂、顺应万物的境地显示出来罢了。他见我像草一样随风而倒,像水一样逐波而流,所以就逃走了。”

列子终于感到惭愧,承认自己未尝学到大道,便返回老家努力学习。三年都没有出家门一步,每天代替妻子烧火做饭,对于外界事物不再关心,渐渐地祛除掉了内心多余的修饰,变得像朴木一样质朴,像死灰一样无知无情,在纷繁的世事中封闭心窍而不被干扰,终身守着纯真的大道。

这则寓言中,神巫就是拥有自我意志的庸君,壶子正是庄子理想中的圣君。庸君自以为能力超群、无往不利,事实上终会黔驴技穷;而圣君遵循大道,以大道为宗本,灵活应变,顺应事物固有的天性。

5

庄子这样描述至人(圣人):“无名为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联。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大意是,不要成为名誉的承受者,不要成为聚藏智谋的地方,不要多事,不要成为智慧的汇集者。体悟无穷的大道,遨游其中而不见迹象。尽其自然本性,无意于性分之外的追求,专一于虚寂无为的心境。至人用心犹如明镜,物来不迎,物去不送,物来自照,物去不藏,因此能够超脱于万物而不为外物劳神伤身。

文章结尾,再用一则寓言宣示主题。话说,南海之帝名叫儵,北海之帝名叫忽,中央之帝名叫浑沌。儵和忽,常常来到浑沌的领地上游玩,浑沌盛情款待二人。儵和忽为了报答浑沌的恩惠,对浑沌说:“人都有耳、目、口、鼻这七窍,用以视听、吃饭和呼吸,而你没有,我们决定帮你凿开七窍。”于是,二人每天凿一窍,到第七天时,浑沌就死了。

这则寓言可谓精妙。一方面,儵和忽,暗喻恶人、目视不明,即那些所谓的仁义是非的提倡者和君王,他们自以为是,把原本浑为一体的“道”凿开,寓意是大道被折损后社会就变得堕落了。另一方面,浑沌即“应帝王”,呼应文章主题,大道的真谛在于万物浑为一体,不存在所谓的是与非,圣人顺应大道和自然天性而生活;清静无为才是“应帝王”该有的治国之道。


八、骈拇

《骈拇》是《庄子》外篇的首篇,旨在批判“仁义”,规劝人们重回道德(即率真任性的生存之道)。道家,以“保全纯真本性”为最高目标;只要是改变自然本性的做法,道家一律反对。自虞舜时代开始,就开始大谈仁义了,庄子认为仁义之于人的本性,就是多余的东西,害处很多。于是本篇中,庄子把仁义喻为骈拇(即不合天性的连生手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文章一开头,就以骈拇(连生的脚趾)、枝指(多出的手指)、附赘(身上横生的赘肉)和县疣(体内的瘤结)来比喻“仁义”,多余的东西是不符合身体天性的,对身体有害。“仁义”这东西,附在人的身体上,和五藏一起工作,这并不符合道德本然(按照本性生存)。大谈“仁义”,滥用“仁义”,是节外生树的表现,是“淫僻于仁义之行”,是自作聪明,是聪明过度。

为了说明“过度”和“多余”的危害,庄子用了一个气势凶凶的排名句:视觉过于明察,会搅乱五色,导致文采淫滥,反观之,是色彩华丽在搅乱人们的视觉,比如离朱这样的人。听觉过于灵敏,会搅乱五音,导致六律淫滥,反观之,是奢华乐声在搅乱人们的听觉,比如师旷这样的人。肆意宣扬仁义,会拔擢伪德、闭塞真性,以博取名声,反观之,是在鼓励人们盲目地奉守那不可企及的法式,比如曾参和史鳅这样的人。热衷于诡辩,就像累瓦结绳一样地堆积荒唐之语,就像把精力浪费在“坚白论”的辩论上,反观之,是借这些无用之词为自己谋取声誉,比如杨朱和墨翟这样的人。

于是庄子得出结论:

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至正,即最纯真的道德。这些多余的、过度的东西,都不是“至正”,都是违背大道的、违背事物自然本性的。“至正”应该是这样的: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

至正,就是不失本性。就像手指不连生,并且没有长出多余指的手;就像鹤的腿长但不多余;就像野鸭的腿短但刚刚好。什么叫遵循事物本性去行事?就像不去截断鹤的长腿、不去补长野鸭的短腿一样。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 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用“钩绳规矩”等工具使物体归于正,就是在损害物体的本性;用“绳约胶漆”等工具使用物体更牢固,也是在损害物体的天性;委曲身体服从于礼乐,用看似和悦的态度行使仁义,以慰藉天下百姓,这都是违背事物本性的行为。

天下有常然。

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它们各自的天性。因此,遵循事物本性的人——“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 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不凭借工具改变事物本性,而是让事物成为它们自己。

“仁义”正如同上述的“钩绳规矩”和“绳约胶漆”等工具,游离在道德之间,只会让天下人更加迷惑。然而,迷惑又是何等可怕的。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小的迷惑会使人不知东西南北,大的迷惑会改变人的本性。可见,使用“仁义”的人,不仅自己是背道而驰的,而且会诱惑别人丢失本性。庄子认为,自虞瞬时代以来,人们标榜“仁义”,世人为仁义奔走而丢失本性——小人为了私利而丢弃生命,士人为了名声而丢弃生命,大夫为了扩展领地而丢弃生命,君主为了治理天下而丢弃生命——这些行为看似不同,实则都是一样的,都在违背事物本性去做事。正如臧榖亡羊,无论你是因为读书而丢了羊,还是因为沉迷于下棋而丢了羊,结果都是一样的。

伯夷求名,死于首阳山下;盗跖求财,死于东陵山上。这二人的死,也是相同的,都是因为伤害了本性而死。如今的天下人,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财,因此何必再关心他们是君子还是小人呢?是伯夷还是盗跖呢?他们的死,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若其残生损性,则 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文章的最后,庄子讨论了何为“善”与“不善”。庄子认为,让本性从属于仁义的,让本性从属于五味、五色和五声的,都是“不善”,都是不好的。而庄子认为的“善”,指的是——“非仁义之谓,臧于其德”——“臧德,任其性命之情”——“非闻彼而自闻”——“非见彼而自见”——“非适人而自适”。即任由天性,遵循事物本性,不妄得而要自得,不使人安适而要自适。

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而那些惯于使人安适而不懂得自适的人,无论他是盗跖还是伯夷,他们本质上都在行邪僻之事。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结尾处,庄子自谦,认为自己对自然之道深感惭愧,于是不敢奉行仁义的节操,也不敢专行邪僻的勾当。以此劝诫世人,不要为仁义之事奔走,而应该遵循、保全自己的天性,努力做到自适。

《骈拇》是一篇非常棒的议论文、说理文。不仅其中的道理值得学习,而写作方法也值得学习:文章开门见山,以类比的方式抛出论点;擅用排句,说理气势充足;借助寓言,使道理更加生动;正面与反面相结合,有是有非,两面说理更全面;列举案例,用简洁明了的观点指出事象本质,给人眼前一亮的智慧感;文章结尾谦虚有礼,自谦更能令人信服,委婉劝诫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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